他以一己之力拉高了中文说唱的门槛

次阅读 创建时间:2022-04-01    来源:一条

说唱歌手小老虎自2020年疫情起,

每天与5个陌生人视频通话,

用即兴的方式,

互相抒发苦闷和压抑。

有人说自己疫情被困的经历,

有人说与父亲的代际矛盾,

也有人说从未经历过的爱情。

去年疫情好转时,

他邀请这些人来到自己的线下演出,

匀出一小时时间,

让他们——

公务员、体育老师、程序员,各行各业,

说出自己的故事。

“我很在乎表达本身,

特别是因为疫情,

人与人之间产生了猜疑和恐惧。”




北京长大的小老虎今年36岁,

十多年前已经拿下全国说唱比赛的多个冠军,

是中文嘻哈圈的绝对“老炮儿”。

当别人的歌词依然写豪车、钞票、女人时,

他改编《老残游记》、用苏轼的文、

引里尔克的诗......

“以一己之力拉高了中文说唱的门槛。”

“众人在说唱,他在艺术”。

如今小老虎生活在上海,

我们曾跟随他从北京的演出到上海的家,

看他如何与人

“眼睛看着眼睛,分享一些故事,

形成一团篝火。”

编辑 | 黄羽婷 责编 | 谭伊白



小老虎和陌生人连线

2020年,小老虎做了件新鲜事儿。当时他因为疫情被困在日本,与朋友开发了一个小程序——数据库会随机弹出一些词语和图片,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这些信息即兴说唱。没多久,他就收到了1万多个demo。

每天一起床他就开始视频连线,“来吧,说什么都行。” 面对屏幕,借由彼此的眼睛,他与陌生人一块即兴说唱。

屏幕一亮,对面是一张张陌生的脸,有的人被困在房间睡眼惺忪,还顶着乱糟糟的头发,脱口而出:“如果我不是我,我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鹰。虽然我的头上是局限的天空,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变成一杆秤,自己称重,来换取人间的公平。”



在现场参加“说一切”的观众

这场“说唱运动”延伸到了线下。去年开始每场演出结束,小老虎会放下麦克风坐在一旁,播放伴奏,邀请台下的观众上来拿起他的话筒,说上一段。

押不押韵,没多大关系;合不上beat,也照样有人欢呼,“比起自己,我现在更关心别人的故事、普通人的即兴表达。”只要是真诚地、即兴地、肆意地说出你的故事。



做了十多年的说唱歌手,比起说话,小老虎走路反倒更快一点。

一米八八的个头,他走在路上气场很足,但天上的鸽群、飘落的黄叶、路边的花,或者是街口热情的大爷大妈,总能让他停下来,“鸽子就是天上的浪花”发出一声感叹,或者和街坊聊上几句,再大步流星地走起来。

从北欧神话到张爱玲散文,从法国哲学到印度音乐,从南非的美食到深海探险,小老虎的阅读量与知识面都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广博得多,也让人不难理解他被称作中文说唱界“一股清流”的原因。

小老虎的歌词里,

有潇洒不羁的侠情,“第一杯敬万古江河,第二杯敬所有流离失所。”(《逍遥客》) ;

有细腻温润的表述,“女人啊,怎可以回回受到伤害,却仍能一次次地化为绷带。”(《女人啊》);

有生动的戏谑,“我爱的城市变得越来越脏,比卤煮还浑浊,比炒肝还香。”(《北京咳嗽》);

也有天马行空的浪漫, “我们的喘息很湍急,一千颗流星落在我们的嘴里。”(《一个押韵压死一百个傻瓜》)

小老虎的创造力也远远不止写好歌词那么简单。



小老虎的一次突发奇想——

将歌词写在落叶上,拍成了《一走了之》的MV

近一年,他兴致勃勃地编写了好几场舞台剧;和上海交响乐团排演音乐剧;与不同的艺术家们跨界合作,做雕塑,也做展览。“我想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儿,去重新建立起人与人的联系,给到人安慰。”

以下是小老虎的自述。


2017年之后,随着一些综艺节目的播出,说唱音乐在大众视野里火了。演出完找我拍照的人变多了一些。

我开始很反感,后来我说:你要想找我合影也可以,你现在freestyle一段——说说你是谁;说说你的鞋为什么脏了;或者说说,你怎么认识你身边这个女孩的。

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就会拿起手机来记录普通人的freestyle,这让我渐渐地相信:其实说唱,就是在当下把你最充沛的感情说出来。


小老虎和朋友开发的说一切 小程序

赶上了疫情,我也被困在日本回不来。那时候我迫切想知道国内的大家的生活状态,也相信很多人与我一样,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。

于是我便用“说一切”这个小程序,当作彼此交流的一个管道。


小老虎和来自甘肃的“阿禾”连线

有个叫做阿禾的男孩让我印象很深刻。打开摄像头,他在甘肃临夏的老家,身后是广阔的玉米田。我们以“泥土”为话题,他脱口而出:

“什么渣来渣去,不过都是泥土,男人和女人被栽在地里,然后和大家去融为一体。就这样,我们全部都化成了一滩淤泥。和在一起,搅和搅和,还能够继续塑形。”

还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他,把爱比作泥土,简直太浪漫了。

有个叫燃冰的小伙子,是给我感觉有点羞涩又满腹才华的男孩。我问:“遇到一个你喜欢的女孩,你会如何搭讪?”

他说:“在我面前的漂亮姑娘,我想要加你的微信,虽然现在这空气已经把我封印,不管我是什么星座,现在我们遇见,就像是我翻过一个又一个瞬间,我拿着相机,把你记录在我的胶片。”十几秒里,他的大脑高速运转,他的嘴巴说出了最真实的想法。

我聆听到了很多陌生朋友们当时的生活状态和对世界的看法,也让自己孤独的生活有了跟别人分享的出口。

而这个计划也被保留了下来。现在,我的每场演出,总会约定俗成会有这么个项目。每场都至少有二三十个人上台来“说一切”。大家都不是专业的说唱歌手,顶多是爱好者,有大学生、体育解说员、程序员、公务员。



有次,有个女孩上台,在她之前上台的,是一个挺酷的爸爸带着自己的女儿上来说了一段。女孩说自己很羡慕这样的亲子关系,她想到了自己的家庭,当时意想考美院,但父母说你非要学画画我们就自杀。

这时候,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鼓励和支持:你可以!你可以!想去学就去学!


她说着说着哭了,那一刻我也挺感动的。大家并非像网络上的那样,对陌生人漠不关心,甚至恶语相加。在现实中面对面,当一个人这么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故事,收获到的是这样美好的善意。


小老虎用手机记录下“说一切”的观众们

还有正在备孕的准妈妈,有喜欢音乐的大学生,还有一位诗集已经售空的年轻诗人。她说,“写诗就像在月光下面跳舞,让人忘记躯壳”“表达是想被记入历史,不想被虚无淹没”。她下台的时候,现场响起了掌声。

说唱十多年,相比我自己还能去表达什么,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普通人的即兴。




前些日子,我跟好朋友土摩托聊天,他说,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有两件事很重要:

第一个是语言。因为语言能够促进人和人的交流,促进大脑生长,创造力可以达到飞跃。

第二个是火。不仅是因为火可以驱赶黑暗,把食物烤熟。更重要的是,人们坐在篝火边,促成了人和人的交流,也就促成了新的创造。

在这个越来越虚拟的时代,大家交流大都通过网络,人和人之间出现了更多的猜疑和恐惧。或许就是因为我们的DNA里对这把篝火、对人与人真实地聚在一起并产生联系的渴望没有得到真正的满足。



现在,大家一起吃饭、去酒吧、看演出,聚在一起,其实都是对这把篝火的一种延续。这写在了人们的DNA里。


小老虎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出



北京演出现场

我的演出也是想点起一把篝火。也许在某些时刻,台下的人能被这样的交流打动,勾连到他们心中敏感的地方。

在北京演出完,有个女孩和我说,她当时因为疫情在日本被困了一年多。有些在被困期间她反复听的段落,在现场听到的时候,有想流泪的冲动。

如果我能够通过说唱演出,去发生情感的共振,给到人安慰,这样就很好。


十年前的小老虎


我刚开始接触说唱音乐是2002年左右,它远没有现在那么时髦,但也更真诚。

也就是在那个时候,我体会到了飞速运转的大脑和有点失控、又要去操控的嘴巴之间的张力。在现实社会里,大家很容易在表达前思量太多,心口不一,甚至语焉不详。但即兴说唱就很直接,也没有时间去掩饰什么。嘴巴走在大脑前面的时候,说出的话才最真实,这种感觉真的很爽!


现在的说唱比赛大家只说着俏皮话,或者追求所谓的爆点,单押、双押什么的,有些甚至变成纯粹的人身攻击。大众视野里,也固化地认为它要拽、帅、燥,要能动起来,需要有身体性的快感。

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。

更重要的是——一个人在说话,底下人在听,眼睛看着眼睛,分享一些故事。单纯用言语就把别人带离到另一个空间去,脱离此刻的现实。



音乐曾把我带到了很多地方,疫情前我到处旅行:秘鲁、南非、欧洲、日本、美国……认识了很多当地的朋友,当然我可以选择回家酝酿半年,再把这一切写下来,但更直接的方式是马上说出来,把最充沛的情感留在那里,让当时的人能接受到。

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,我越来越相信即兴,相比于一个音乐上的概念,它更是一种生活方式,你把每分每秒的生活都当成素材,不做太多的预设。


以前我也是那种人,定好每天的行程,要确定一定能找到一张舒适的床,楼下一定有咖啡馆,甚至说周边有什么饭馆,城市里有什么著名的地方,在半个月前我就已经知道了。

或者要跟一个女孩儿约会,去之前你已经打了退堂鼓,你在想:会有意思吗?她无非是个什么样的人?也许她想干什么,也许我们会谈论什么?这是个什么样的晚上?

但是,是这样吗?现实生活至少对我而言远远不是这样的。

生活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些“意外”了,而即兴就是通向这些意外的,那种快乐绝对不比多挣点钱,吃个好吃的要差,是一种很高级的快乐。


童年小老虎


我属虎,有人说我一会像个小孩儿,一会又看起来很老,所以这名字挺好——“小老虎”,又小又老都在一个名字里。

我在北京胡同里长大,那时候从胡同这头到那头,大概会经过十几个不同的店铺:乐器店、眼镜店、玩具店、酒吧、Live house。遇到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,可以一直打招呼,在这听会音乐,在那挑两件衣服,喝杯酒。

那时候不像现在,大家的喜好都那么细分,甚至还会因此有鄙视链,现在这个城市太过严肃甚至严苛,对创造力不太友好。



于是两年前,我搬到了上海,更爱出门散步了。有时候创作遇到了一些瓶颈,我就出去散步,走了二、三个小时,突然到哪个地方想出来了,就掏出手机来记一笔。

住在这个房子也是因为就在市中心,当时我找一位上海朋友陪我看的房,租金也不便宜,我说“贵”,他说“值”,我说“行”!为了这个城市来的,就得住在这个城市最中心的地方,不然还有什么意思。

我很清楚的是,创造力,可能是我一直在乎,也越来越在乎的东西。


第一张个人唱片《Juliana》,是小老虎在鼓楼东大街捡来的啤酒瓶子,把它们刷干净,填上一些海砂,塞上一封手写的信,既是一张唱片,也是个漂流瓶。买到了之后,可以在信的背面写些什么,给他寄回去。


第二张专辑《逍遥客》,是块可以绑在头上的头巾,也是一张棋盘。如果两个人都有这张专辑,遇到了就可以铺开专辑对弈。希望听众也可以认识彼此,交上朋友。


小老虎和好朋友雷磊、李星宇合作的专辑《嘿!流行音乐》也是一本漫画书:把歌词写在食物的发票上,病历本上,或者写在登机牌背面。


后来,他们仨还把专辑做成了鸡蛋,每个蛋都是亲手拿纸粘土捏出来的,其中有一颗鸡藏着神秘的纸条,只有通过它才可以聆听这个专辑。


2021年的专辑《火中的鸟鸣》,

同时也是与艺术家小龙花合作的雕塑

这么些年,我出过CD、磁带、黑胶唱片,它们都好像是已经在音乐传播历史中被淘汰的介质。但是,我可能还是会继续做这些能实实在在被人拿在手里的作品。

我一直是独立音乐人,没签公司,这些年也有一些唱片公司来找我,要帮助我来规划和发展。我得到的大多数评价是:你是个乱七八糟的家伙,刚干点这,又那样了。他们会总结我有什么样的歌词风格,适合什么旋律的走向,“这首歌火了,你该沿着这个风格再写几首。”

但我不太在意,胡乱地长,就长成了我今天这个样子。



说唱音乐是非常个人化的,对和我同时代成长起来的中国孩子来说,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是非常重要的:去关注自己的生命,用音乐去建立自己的审美,去表达自己的意见。

就好像森林长了很多大树,荫凉的地方就会更多,应该长出更多蘑菇。但现在,蘑菇越来越少,全是一棵棵秃树,这我觉得不太好。

我之前有首歌叫《像是要彻底荒唐下去似的》,我觉得,就这么荒唐下去、肆意生长也不错,不要被修剪了。



之前我做了场展览,展览的题目是我取的——《小老虎是由什么构成的?》换句话说,什么是我真正在乎的?

是用来阅读的眼睛,是用来说唱的嘴巴,

是聆听他人的耳朵,是外出旅行的腿脚。

也是我伸出去的手,用来握住另一只陌生的手。

部分图片由嘉宾提供